本文作者是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中心教授、诺贝尔奖得主、前《纽约时报》专栏作家保罗·克鲁格曼,全文刊发于他的substack通讯。加美财经编译,不代表支持文中观点或确认其中事实。

华纳兄弟探索公司(Warner Bros. Discovery)同意将公司出售给Netflix,但交易尚未敲定,因为派拉蒙(Paramount)发起了一个敌意竞购案。
即便像我这样长期关注经济的人,通常也不会太关心企业内部的权力角力,但这一次的并购博弈比以往更重要,原因有三。
首先,这是一起反垄断问题。在美国政府曾经严肃对待垄断势力的年代,这两起并购都很可能会被监管机构直接叫停。
其次,是财务问题。派拉蒙本身债台高筑,信用评级“比垃圾债仅高一级”,自身根本无力收购华纳。这次竞购之所以看起来还有点可信度,仅仅是因为甲骨文创始人拉里·埃里森承诺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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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分析师仔细审查细节后发现,埃里森的承诺并不靠谱:
华纳兄弟探索公司的董事会担心,埃里森并未以个人名义担保此次收购,而是打算通过一个可以随时变更资产结构的信托来出资。
更令人生疑的是,甲骨文本身的财务状况也不稳定。由于在人工智能上的大量举债投资,金融市场的评估趋于保守。
据彭博社报道,甲骨文的投资级债券如今“交易表现堪比垃圾债”。
但这不仅仅是金钱上的问题。对普通美国人来说,这场争夺华纳兄弟探索公司的企业斗争,关乎更深层次的事情——不是娱乐,而是民主。
派拉蒙发起的敌意竞购,归根结底,是支持特朗普的科技亿万富豪集团为巩固权力、侵蚀美国民主而采取的政治行动。
2018年,在特朗普首次执政期间,政治学者史蒂文·列维茨基和丹尼尔·齐布拉特出版了《民主如何死去》,书中描述了匈牙利等国家如何在维持民主形式的情况下滑向实质上的一党威权统治。
如今,在《外交事务》的最新版本中,列维茨基、齐布拉特与卢坎·韦进一步指出,美国的转变已进入实质阶段:
“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内,美国已滑入竞争性威权主义——一个表面上政党之间仍能选举竞争,但执政者频繁滥用权力、压制批评声音、操控选举环境的体制。类似政权在21世纪初出现在查韦斯执政的委内瑞拉、埃尔多安领导的土耳其、奥尔班统治下的匈牙利以及莫迪治下的印度。美国在2025年走上了类似的道路,而且转变速度之快、力度之猛超越了这些国家的第一年。”
在某些方面,美国具备抵御威权化的有利条件。正如列维茨基等人指出,美国拥有“组织良好且资源丰富的公民社会”——包括律师事务所、大学、非营利机构等,这些机构可以形成反击。
虽然部分机构领导层软弱,但并非全部如此。同时,美国也拥有统一的反对派,民主党,这与匈牙利面对奥尔班时分裂的反对派不同。
但令人担忧的是,特朗普及其运动在背后拥有前所未有的强大盟友,一群深具反民主倾向的科技亿万富豪。拉里·埃里森正是其中一员。“威权技术右翼”(Authoritarian Tech Right)项目追踪这一网络,有人更非正式地将其称为“寡头兄弟集团”(broligarchy)。
这一集团深恶自由主义原则,甚至对民主本身嗤之以鼻。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
彼得·蒂尔曾公开表示:“我不再认为自由与民主是可以并存的。”
马斯克嘲讽同情心,并与德国极右翼政党AfD站在一起。
五角大楼承包商Palantir的负责人亚历克斯·卡普曾称,希望“杀死无助的海上遇难者变成合法行为”,这样他就可以卖更多设备给五角大楼。
乔·朗斯代尔(美国风险投资人、企业家和政治评论人士,美国右翼国防数据分析公司Palantir的联合创始人之一)甚至主张恢复公开处决。
这批科技寡头的策略之一,就是控制传统与社交媒体。得到特朗普明确支持的他们,试图打造一个“只有他们想让你看到的政治新闻才能出现”的媒体环境,类似奥尔班掌控的匈牙利或查韦斯掌控的委内瑞拉。
马斯克收购Twitter、贝索斯收购《华盛顿邮报》,正是这项计划的前奏。Twitter自被马斯克接管后已成为一个充满机器人账号与纳粹言论的“地狱场”。
我的个人账号就被位于俄罗斯萨拉托夫的某个实体劫持,我也从未打算找回。
《华盛顿邮报》的沦落同样令人唏嘘。起初贝索斯似乎愿意维持高品质新闻机构的声誉,但如今这家曾经伟大的报纸,因老板日益明显的政治企图正在流失人才和读者。
进入特朗普第二任期后,“寡头兄弟集团”对独立媒体的围剿进入全面加速阶段。而掌舵者,就是拉里·埃里森。
去年夏天,派拉蒙与天舞传媒合并,后者的首席执行官是埃里森之子大卫·埃里森。这场并购的真正目的,是掌控派拉蒙旗下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频道(CBS News)。
如今,派拉蒙对华纳的敌意收购,则是为了拿下CNN。
他们甚至不掩饰自己的政治目的。CNN是最敢于直言批评特朗普的媒体之一。因此,特朗普已公开要求对CNN进行彻底整改。当CNN一位记者问及为何五角大楼未公开对疑似运毒船只的空袭影像时,特朗普直接斥之为“民主党的喉舌”。
“寡头兄弟集团”的真正意图,从财务数据中可见一斑:这些媒体本身利润微薄,而他们却投入数十亿美元。而根据此前的经验,媒体一旦被迫服务右翼议程,营收反而会进一步下滑。
《华盛顿邮报》正大量流失员工与订户,X/Twitter也失去了众多广告商和读者,马斯克甚至起诉前广告商,指控他们不在平台上投放广告构成“非法抵制”。
CBS的衰败也是典型例子。埃里森收购后,派拉蒙任命以批评主流媒体“左翼偏见”而成名的芭丽·韦斯主管CBS新闻。那结果如何?
就在上周六,韦斯主持一档专访极右翼活动人士查理·柯克遗孀的特别节目时,主流广告商集体缺席。
《综艺》杂志指出:
“节目间隙主要由直销广告填补,例如营养补充品SuperBeets、家庭维修服务HomeServe.com以及车辆信息平台CarFax等。”
此外还有近期特朗普任命的联邦通信委员会主席布伦丹·卡尔,试图强迫ABC电视台封杀吉米·坎摩尔。迪士尼起初立即让坎摩尔停播,但在大量订户抗议后迅速收回决定。
如果埃里森成功收购华纳并控制CNN,极可能造成又一场媒体灾难。但“寡头兄弟集团”根本不在乎亏损,他们图的是讨好特朗普,以及推进他们更大的威权议程。
不过仍有希望阻止CNN沦陷。首先,无论是Netflix提出的并购方案,还是派拉蒙提出的敌意收购,若从反垄断角度客观看待,其反竞争性都极可能违法。这是未来民主党政府完全可以逆转的。
其次,派拉蒙竞购的条款本就漏洞百出,加上甲骨文财务状况堪忧,已令华纳股东心生疑虑。
但令人震惊的是,我们距离媒体全面被威权势力掌控已如此之近。看看匈牙利和委内瑞拉,结果已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