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复旦的一位博士生对我说,交换的基础只能是劳动价值,而不能是效用,因为劳动价值是客观的,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效用却因主观感受而多变。当时我被唬得一愣,后来日益发现这个论断逻辑破绽。
按照苏联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商品具有两重性,价值与使用价值,使用价值是商品的有用性,价值则是商品中包含的人类无差别的劳动。因为使用价值千差万别,不具有可比性,所以只能用商品的价值,作为比较和交换的基础,而价值则以劳动时间来衡量。这个说法貌似很有逻辑,却与生活实际严重背离,因为人们并不按照劳动价值的逻辑主导交换。具体地表现为:
交换双方不仅要考虑对对方产品的需求,更要考量自己生产对方产品的耗费。如果自己生产对方产品耗费的劳动少于等于对方的耗费,那就自己生产,而没有必要交换。如果对方生产的劳动耗费要比我少,那我就不生产,而是与对方换。对方也这么考量,于是双方都以比对方更低的耗费来生产各自的产品。这就决定了以比自己生产更少的劳动来换取对方的产品,可以得到交换和分工的额外好处,所以交换事实上不是等价的。
交换貌似发生在不同人之间,本质上却是双方比较各自的得失。因为比较各自的得失,只要自己所得比过去,比别的地方多就行,这就不必关心对方得失。既然没有关心对方得失的动机,等价交换就失去了根本的前提,不知道对方的所得焉能进行比较?甚至即便有这样的动机,在技术上无法做到。因为现代经济的信息越来越不充分、不完全和不对称,不仅对方的劳动耗费是他的商业机密,甚至自己的耗费也很难搞清,单边信息无法进行等价交换,双边信息缺失就更不可能进行比较了。
交换不仅发生在过去生产出来的产品,更是延伸到过去对未来,甚至是未来对未来。等价交换最经典的例子是绵羊与石斧的交换,就是在绵羊已经长大,石斧已经成形之时交换,这就是双方过去付出劳动的交换。但实际上太多的交换发生过去的收入与未来的回报之间,譬如,投资就是用过去的劳动——资金,交换未来的收益。买化妆品就是用过去劳动——收入,交换未来的青春靓丽。此外,还有用借来的资金做远期或期货,此时产品不仅没有成形,甚至因为投资失败,而永远不会成形,所以只能是两个未来劳动之间的交换。这样的交换完全不在等价交换的语境和逻辑中。
交换既有商品所有权的转移,更有所有权的不转移。至今大多数商品消费的前提是我有所有权,无论是食品、家具和衣物等,但是越来越多的交换却只要使用权的共享,而不在乎所有权的占有,也不在绵羊与石斧交换的我占有我消费我使用的范畴中。既然只关注即时的满足,又不要求商品的拥有,那就更无法也不必衡量商品的劳动价值。譬如,小黄车,淘宝网,支付宝,使用者只关心使用的便捷;提供者只关心低成本资金,貌似双方的交换,实际上却是与第三方,甚至更多方的权衡,等价交换完全迷失在交换方式的复杂演变中。
交换的对象既可能是劳动的产物,更可能与劳动无关。在没有人工智能的世界中,还可以勉强说,劳动价值凝聚在机器设备上,然后转移到商品中,好像等价交换在影影幢幢中。但随着AI的登堂入室与奇点的临近,很多商品已经部分或全部脱离了人类劳动,一旦人彻底退出生产,劳动没有了,交换还要进行。劳动价值都没有了,何来等价交换?其实,从来就有太多不含人类劳动的交换,譬如,被爆炒得漫天飞舞的股票与机器设备脱离、土地矿山河流则完全是自然的产物等。
如果交换是不同人之间的得失比较,则非抽象出劳动价值,不足以比较千差万别的使用价值,货币只能是普遍接受的一般等价物。如果交换只是各自得失的比较,那就只要主观评价——效用就足够了,且无论怎样评价悬殊都没关系,不信请看拍卖的举牌。也不需要什么一般等价物,货币只是提供共同的价格单位——元而已。
文:胡海鸥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