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過去的2019年，可謂紛亂而又令人彷徨。美國反全球化和英國執意脫歐，就像拋入湖面的兩顆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外交漣漪，急劇地改變着全球經濟體系的面貌，也推動各大經濟體重新組合，在動蕩世界里尋求新的立足之地。今年，世界的分化已經顯露無疑；明年，恐怕將是世界重組的開始。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現在回過頭看，上一個十年應該是人類的黃金階段。一方面，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蓬勃發展，欣欣向榮；另一方面，以歐美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尚能維持舊日榮光，不必擔心被新人超越。因此，整個世界能夠相互容納，共同推進全球化。
世界地圖，來源：維基/Rob984
然而，十多年下來，世界在不知不覺地變了樣子。最大的意外是，中國抓住天賜良機，全身心投入經濟發展，成了全球最大的制造業基地。隨後，中國GDP突飛猛進，先後超越德國、日本，直追美國。很多人討論的話題，也從中美差距變成了中國何時超越美國。對於憂患意識強烈的美國人來說，這自然是無法忍受的世界巨變。
更為關鍵的是，隨着全球化高歌猛進，美國實體企業不斷外遷，形成了嚴重的“工業空心化”。為了化解“工業空心化”困境，美國大力發展高科技產業和服務業，再度占據世界之巔。從GDP來看，美國仍然是絕對的老大，目前為中國的1.5倍多；從就業數據來看，美國更是靚麗無比，今年11月失業率觸及半個世紀來的新低。
但是，表面輝煌之下隱藏着巨大隱患。高科技產業屬於精英產業，服務業則參差不齊，好的升上天，差的跌到地，結果是富者愈富，窮者愈窮，中產階級不斷萎縮。反映貧富差距的基尼系數，從1960年代的0.39左右，一路上升到目前的0.485。當前美國政治兩極對立，特朗普政府對外大打貿易戰，逼迫加拿大和墨西哥修改自貿協定，堵截非法移民，重建制造業，都是這種貧富分化的政治反映。
英、法、德等國的制造業流失不像美國那樣嚴重，再加上有福利制度保駕護航，貧富分化問題本來不算突出。可是，歐盟成員國之間的勞動力自由流動，給他們帶來了嚴重挑戰。有的歐盟成員國就業機會少，下層民眾生活困難，便想方設法向英、德、法等國遷徙。亞洲難民和偷渡人員，也紛紛湧入德國和法國，或者再向西進入英國。
結果，英、法、德等國成了外部勞動力的“樂園”。這些外來人員不但擠占就業機會，還分享醫療、教育等福利資源，令當地民眾怨氣滿腹。德、法右翼政黨順應民意、乘勢崛起，政壇影響力大增。英國民眾則在保守黨帶領下，義無反顧地走上了脫歐之路，他們希望擺脫歐盟體制掣肘，重回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體制。
總之，從美、英兩國來看，這一波世界動蕩的根源，主要在於發達國家在全球化中的“得不償失”。美國失去了中產階級賴以為生的制造業，社會怨氣不斷蔓延；英國承受了全球化中的難民、失業者和追夢者，讓當地民眾工作和生活大受影響。為化解矛盾、避免損失，他們執意退出全球化或區域化，從而引發了一輪又一輪的世界動蕩。
明年美國會怎麼折騰？
在特朗普看來，美國社會陷入今天這種境地，全是由於曆屆政府太天真、太幼稚所致：對世界承擔太多，對環境顧忌太多，對同盟照顧太多，對中國容忍太多，對非法移民寬容太多，唯獨忘記了美國經濟本身。因此，他要帶領美國退出現有的全球化體系，退出巴黎氣候協定，與盟友分別簽訂一套有利於美國經濟的貿易協議，同時以關稅大棒為手段，逼迫中國進行結構性改革、減少對美貿易順差。在國內，則一方面封堵非法移民，一方面大幅度減稅，為重振制造業提供優良環境。
美國總統在外交上權限較大，能夠基本貫徹自己的思路。目前，特朗普政府已經通過否決WTO上訴機構任命新法官，使得世界貿易組織幾乎陷於停頓。與加拿大、墨西哥的新版北美自貿協議，與日本的新版自貿協議，也都已經完成政府簽署，只待國會批準通過。從明年開始，美國與加拿大、墨西哥、日本的貿易關系將會進入新軌道，不會再起較大波瀾；其工作中心將陸續轉移至與英國、歐盟的自貿談判。
特朗普發表演講，來源：白宮
新版北美自貿協定，不僅會改變北美內部行業布局，還會影響北美與全球經濟體系的關系。對內來說，美國將通過逼迫墨西哥提高勞工薪酬，阻止產業鏈南下，並通過強制加拿大開放市場，推動美國農產品出口；對外來說，新版協定中的原產地比例和“毒丸條款”，將大大降低北美與其他地區的汽車、紡織等產業關聯，並限制加拿大、墨西哥與其他國家簽署自貿協定。一句話，加、墨兩國會更加依賴美國。
當然，對特朗普來說，外交工作的重中之重，還是如何處理對華關系。他吃準了中國依賴美國市場和技術，而且經濟下行壓力較大，借助關稅大棒和技術封鎖，向中國極限施壓。中國則依靠民意和制度優勢奮起反擊，爭取將損失降至最低。過去一年，雙方各顯神通、以硬碰硬，使得全球經濟風雨飄搖，前路晦暗不明。
受到美國加征關稅影響，中國前三季度對美出口增速為-10.7%；再加上其他貿易夥伴國內需求下跌明顯，中國前三季度出口增速為-0.1%，嚴重拖累經濟增長。美國就業和消費數據相對良好，成為特朗普對外施壓的最大資本，但是美債收益率曲線多次倒掛，也預示着經濟衰退風險如影隨形，並沒有絕對的保險。特朗普殺敵一千，也自傷了八百。
臨近年尾，民主黨在眾議院發起的彈劾指控，更讓特朗普自顧不暇。客觀來說，眾議院彈劾對特朗普的具體影響，目前還不是太明朗。最起碼，共和黨議員在參議院占據主導，不會讓彈劾輕易成功；特朗普的民意支持率，也沒有隨着眾議院通過彈劾指控，而出現明顯下降。但是，特朗普明年的目標，是繼續獲得連任，他要達到這個目標，就必須拿出更漂亮的政績向選民交差。
接下來大半年，特朗普在內政領域已經很難輾轉騰挪，只能寄希望於外交有所突破。目前，美國對朝和對中東政策陷入僵局，基本沒有回轉餘地；與歐盟的自貿談判存在實質性爭議，短期內難以推進；與英國的自貿談判，倒是有望明年啟動，但是對選民來說，不會有太大刺激。只有對華貿易談判，最能吸引選民眼球。因此，預計特朗普政府來年會慎重對待，爭取簽署第一階段協議，並啟動第二、第三階段談判。
總之，除非朝鮮、伊朗祭出“大殺器”，特朗普政府會分神外顧，否則明年將專注於三大工作，一是應對眾議院彈劾，努力降低彈劾帶來的負面影響；二是爭取簽署分階段美中貿易協議，為大選鋪路；三是下半年集中參加競選，力爭繼續執政。
英國脫歐與分裂的歐洲
在12月12日以前，折騰了好幾年的英國脫歐，好似陷入了死胡同，既進不了，也退不下。英國首相夾在民意、議會反對黨和歐盟之間，左支右絀，有心無力。新上任的約翰遜劍走偏鋒，要求12月12日提前大選，並帶領保守黨成功拿下650個席位中的365席，占據下議院絕對主導地位，終於讓英國看到了快速脫歐的希望。
英國首相在下議院，來源：英國議會
得到議會加持以後，約翰遜的脫歐之路立刻暢通無阻。12月20日，英國下議院以358票對234票，通過了約翰遜再次提交的脫歐協議，確定2020年1月31日脫離歐盟。而且，這份新協議還規定，脫歐過渡期只有11個月的時間，不能申請延期。在此期間，無論英國與歐盟能否達成新的貿易協議，雙方在2021年到來之前必須一刀兩斷。
眾所周知，一般貿易協議談判，都會耗費數年時間，約翰遜政府只給自己和歐盟預留10到11個月，令各方擔憂不已。如果雙方達不成新的貿易協議，英國仍相當於無協議脫歐，可能會給經濟造成劇烈震蕩。
從明年開始，約翰遜政府與歐盟啟動自貿談判的同時，估計也會與美國、中國以及英聯邦成員國加快接觸，以便重塑貿易格局。將來，英國很可能強化與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南非等國的經濟聯系，借助英聯邦體系謀取在新世界里的立足之地。
脫離歐盟會讓英國面臨經濟動蕩，也會讓歐盟損失慘重。歐盟將減少1/6的GDP，失去100多億歐元會費，無論施政能力，還是在全球市場中的地位，都將受到一定削弱。更重要的是，歐盟將失去英國的大西洋視野、自由主義思想和金融傳統，變得更加大陸化，更加德國化和法國化。
此前，由於英國居中牽線，歐盟與美國走得更近，對俄羅斯擴張采取了強硬抵制立場。失去英國後，歐盟中的對俄溫和派將會抬頭，歐盟與俄羅斯的外交關系和能源合作可能會升溫。然而，美國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歐盟過於依賴俄羅斯能源，被俄羅斯牽着鼻子走。因此，美國與歐盟之間的裂痕會有所增加，很難再做到步調一致。
12月，美國國會已經通過2020財年度國防預算法案，並經特朗普簽署成為法令。該法令內容之一，就是對德國與俄羅斯之間的北溪2號管道項目進行經濟制裁。北溪2號管道計劃耗資110億美元，在波羅的海鋪設管道，將俄羅斯天然氣輸送至德國。美國不希望德俄能源合作，始終極力反對該項目。特朗普政府將在兩個月內列出相關公司和個人，凍結俄德當事人在美財產或商業利益，吊銷其赴美簽證。
德國和歐盟領導人對此一致譴責，批評美國幹涉德國內政。可以預見，這一事件必將增加美國與德國、歐盟的間隙，推動德國和歐盟走向中間立場，在不與美國對抗的前提下，堅持捍衛自身利益。具體到對華領域，德國和歐盟應該會繼續保持溫和姿態。
中國的“近交遠拒”之道
由於特朗普明年忙於內政，一般不會升級對華施壓，中國將獲得短暫的喘息之機。不過，中美都很難完全滿足對方的談判要求，矛盾不會徹底消失。中美兩國的貿易差額、結構性衝突和意識形態差異，也決定了很長一段時間內，太平洋不會平靜如初。中國在盡力爭取對美穩定的同時，必將努力構築可以伸縮的周邊屏障，作為持久的防禦。
自從中美衝突顯現，中俄關系就不斷升溫。特朗普上台後對華采取的極限施壓，進一步推動了中俄關系快速升級。今年6月，兩國簽署“新時代全面戰略協作關系聯合聲明”，將重點推進政治合作、安全合作、務實合作、人文交流和國際協作。本月即將舉行的中俄伊海上聯合軍演，就是新時期中國對外合作的一個縮影。
2017年中俄雙邊貿易額達到840億美元，同比增長超過20%；2018年雙邊貿易額達到1083億美元，同比增長29%左右。中國商務部發言人說，今年兩國雙邊貿易額有望突破1100億美元，再創曆史新高。從12月2日中俄天然氣管道東線開通來看，明年中俄貿易額繼續大幅增加，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不過，中俄合作主要局限於國家安全和能源貿易領域，很難解決中國的經濟後患。而且，中俄兩國各有打算，距離政治互信尚有較大距離。中國要想保障貿易穩定，不受美國過度牽制，必須深化與大型經濟體的合作。
今年11月，中國已經與東盟、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完成了RCEP談判，預計明年會簽署落實。該協議生效後，中國經濟與澳洲、東南亞和東亞經濟體將進一步深度融合，聯系更加緊密。RCEP涵蓋47.4%的全球人口、32.2%的全球GDP、29.1%的全球貿易和32.5%的全球投資，將成為全球最大的經貿組織，對於成員國抵禦外在衝擊，具有重要意義。
RECP成員國，來源：維基/Tiger7253
中國不僅參與RCEP，還積極醞釀加強與日、韓之間的經濟聯系，重啟擱置已久的中日韓自貿區談判。中日韓自貿區早在2002年已經醞釀，2012年開始談判。後來，這一計劃由於釣魚島風波和薩德事件而陷於停頓。今年3月，中國領導人表示，希望推動中日韓自貿區建設。12月24日，中日韓三國領導人在成都舉行第八次會晤，出人意料地排除相互恩怨，圍繞朝核問題和自貿區建設進行了深入討論。如果順利，中日韓三國自貿談判有望正式重啟。
明年，無論東亞自貿區能否實現，中國與日本、中國與韓國的恩怨，都將隨着中美衝突、日韓衝突上升，暫時得到化解。只要金正恩不惹事，東亞政治氛圍會相對平和。
中國與歐盟的關系也至為關鍵。目前，中歐雙邊貿易額高達7000多億美元，比中美雙邊貿易額還高出750億美元。中國在對美貿易遭受衝擊之時，必須確保對歐貿易穩步發展。繼續對歐開放，推進雙邊投資協定談判，應該是明年中國外交工作的重頭戲。當然，既失去英國又面臨美國壓制的歐盟，恐怕比中國還迫切需要外部支持。
從以上分析可知，受中美衝突和英國脫歐影響，整個世界正在發生急劇的分化與重組。美國主導的全球貿易體系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多元化、多中心的區域貿易體系。美國主導北美，中國引領東亞和東南亞，德法兩國左右歐盟，英國只有再去做英聯邦的盟主。同時，相對身孤影單的美國和英國，可能逐漸聯手，向亞歐大陸“討要”他們失去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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